第一百六十四回 悠长的假期（十四）
可是这样一位以美为生的女子，却以最丑恶的方式，死去了。
玫姨的出身让她在那个时代里备受排挤，可她仍然坚持穿裙子，仍然坚持每天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在那一群灰头土面的人群当中，玫姨是那样地卓尔不群，忍受着男人们的觊觎，女人们的嫉妒，以及所有附加在她身上的标签。
只是那时候，老师因为救治过一位很重要的首长，在当地享有特权，他周护着玫姨，让她可以自由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偏偏有一天，老师收到了一封来自远方的信，他说他要出一趟远门，最后一次去追寻自己曾经的梦想，等回来之后，不管成功与否，他都会收心，然后与玫姨就这样平凡地度过余生。
玫姨没有反对，只是默默地送他离去。
这一走，就是一月。
就在这个月里，玫姨出事了，在一个晚上，她突然被抓了起来，然后审讯，游行，被关押，当时才不过九岁的唐意被寄养在了邻居家，他试图去探望玫姨，头几个晚上，玫姨虽然形容憔悴，却还是会微笑地看着他，嘱咐他好好吃东西，别蹬被子。玫姨的脸上有乌青的痕迹，嘴唇肿得老高，可是她的头发还是会梳得一丝不苟，她的衣服仍然会整理得服服帖帖，哪怕有皱褶，也会一点一点地抹平，再抹平。
她就像一位落难的公主，你可以毁掉她的一切，却毁不掉她骨子里的高贵与美丽。
玫姨的乐观，让唐意略微放下心来。
可是，等到了第五天，唐意再去探望玫姨，守卫们却躲躲闪闪，始终不肯放他进去。唐意在门口等到了天黑，好容易偷个一个空，他钻进了关押玫姨的柴房。然后，他看见了玫姨的尸体。
已经冰冷。
玫姨的表情依旧是平静的，可是头发乱了，她的全身都是乌青色，她的衣服……几乎不能蔽体。
唐意跪在了那里，慢慢地为她整理仪容，当他整理到她的手臂时，他看着玫姨的指甲已然全部翻开。
她一定是反抗了。
可是反抗不了。
她的指甲在地板上留下了很多划痕，可是最后的划痕，她留在了胳膊上。
玫姨在自己胳膊上划下了一个字。
唐意匆匆地辨认，他以为会是仇人的名字，没想到，却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唐”。
老师的名字。
最后的时刻，玫姨没有仇恨，她只是想他，她只是遗憾，这辈子，没剩下的时间再陪伴他了。
那个才华横溢，却又异常孤独的男人，她还记得自己初见他的时候，他冰冷的，拒人千里之外的眼神。他当时带着水银中毒的唐意走进了她工作的医院，对穿着护士服的她说：“这个孩子需要治疗”，她连忙伸手去抱住那个孩子，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是那么冷。
她用了三年的时间才让他的手变暖，而今，又要让他继续空手而行了。
她放心不下他。
然而生命将尽，放下的放不下的，也统统只能如此了。
玫姨最后的表情是平静的，遗憾而平静。
唐意捂着嘴巴无声地哭泣。
三天后，老师回来了，他匆匆地赶过来救她。却未能见到她最后一面。为了掩埋证据，他们竟已将她焚烧。唐意还记得那天晚上老师的背影，他一点点将她的骨灰撒进土里，撒在他为她种植的玫瑰花丛中，他的身前，是大片大片如血的残阳，整片天空都在流血，四野寂静，荒草凄凄，风从遥远的地方吹过来，老师是天地间唯一剩下的那个人，他是如此寂寥，寂寥到唐意心中发涩。
他想走过去安慰老师，可是脚步动了动，却始终不敢靠近。
好像有一个无形的屏障，挡在了他与老师之间，或者说，挡在了这个世界与老师之间。那个孤独的男人，明明那么瘦削，却仿佛肩负着整个苍穹的重量，苍凉得让人无法接近。
然后，老师站了起来，淡淡道：“唐意，我们的缘分尽了。你好自为之。”他举步向前。
“老师你去哪？”唐
意在身后惊恐地问。
老师没有回答，只是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终于与天边血似的残阳融合成了一片。
至始至终，老师没有再回头。
那是唐意最后一次见到他。
再以后，唐意被老师的友人送到了美国，他接下了老师的衣钵，也是学医，并且在学成之后，回到了这家玫瑰之吻，利用自己的一己之力，将它发扬光大。
唐意的故事讲完了，现场一片寂静。
就算那个吵着要死要活的潦倒男，也似听呆了，忘记了嚷嚷。
“那串钥匙，你带了吗？”唐意冷不丁地问陈米可。
陈米可赶紧将钥匙拿了出来，“在呢。”
唐意上前走了一步，伸手重新将钥匙接了过来，他侧身对电梯那边说了一声，“你们不用过来。”然后，他转向了保险柜的方向。
潦倒男顺着唐意的声音望了一眼：已经有人追到了地下二层，言峥与岳司南自然也在，只是心有顾忌，未敢靠近。
“你们退后！还有你——”潦倒男惊慌失措地转向唐意，“你要干什么？”
唐意好像完全忘记了炸弹这回事，他缓步走到了保险柜的前面，钥匙叮当作响。
“想给你看一样东西。”唐意深吸一口气，淡淡道：“阿东，你知道这个保险柜，还有一个别称叫什么吗？”
“叫什么？”陈米可隐约觉得不安起来。
唐意此时的眼神，那双原本不应该有任何感情的眼睛里，仿佛，也看到了属于他老师的悲悯。那样的悲悯，往往来自于对世人的冷漠。
如果唐意之前一直在挣扎，那么现在，他已经做下了决定。
“潘多拉盒子。它的名字，又叫做潘多拉盒子。”唐意轻声道。
陈米可怔了怔，她下意识地想去阻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钥匙插进了锁孔。
咔哒一声。
紧接着，是内部齿轮轰隆轰隆的巨响。
铁门慢慢地滑开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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