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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二十

一转眼,就到了赵翠林和张建平的大喜日子。

赵翠林同张建平的婚礼办得倒是大排场,赵一莲就翠林这么一个女儿,说什么都要让女儿风风光光嫁出去,亲朋好友能沾得上边的都请了。

幽芷过门到沈家,原本已经不再算是楚家的人,但还是被作为友人请过来,沈清泽自然一起陪同。

幽芷到的时候,幽兰同父亲、大太太已经都入座了,三姨太自然是坐在主桌,同赵一莲在一块儿。幽芷见到家人心里头很是欢欣,挨着姊姊坐下来。姊姊一直看不惯赵家母女,撇撇嘴道:“你瞧那赵翠林,脸画的红得似个猴屁股!”幽芷闻言“扑哧”一笑,道:“姊姊,你这张刀子嘴,真是害死人!”

沈清泽刚好端了茶回来,见状问道:“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幽芷回眸笑望着他:“还不是姊姊的那张嘴。”沈清泽坐下来,道:“我倒了些茶,你润润喉。” 说着将水杯递于幽芷,“只是可惜没有热茶,你若是嫌凉就搁下。”又替幽芷将掉碎的发别到耳后。幽兰见两人这般体己,笑了笑,忙转过去,同母亲说说话。

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他的话语这般温和,动作这般亲密,又表现得似乎这般理所当然与天经地义,令她无可避免地红了脸,垂下头,接过水杯,却在下面用胳膊肘顶开他。他了然她的小心思,然而他的力气自然是大得多,偏偏不让开,甚至还故意凑近到她耳边。这么一下,她连整个耳廓都是通通的红。她飞快地抬眼扫了一下四周,见父亲和大太太都正微笑看着自己同沈清泽,愈加不好意思,却又微微回头假瞪了他一眼。沈清泽竟像个孩子似的,笑得得意。

静芸和林子钧原来坐在另外一桌,但相隔并不远,这么一幕他们自然也尽收眼底。静芸望着幽芷那张洋溢着幸福的脸庞,如此羡慕沈清泽的体贴与爱护。她稍稍回头看了看林子钧,他嘴角正撇出一抹古怪的苦笑,也不知在想什么。静芸忽然计上心来,拉着林子钧便走。林子钧不明所以地跟在她后头,然而一会儿,他的脸色大变。

静芸,竟转坐到了幽芷的那一桌。

幽芷好些日子不曾再见到静芸,当然是欢愉不已,离位一下子跑过去,拉着静芸的手开心道:“静芸,子钧哥,你们来了?”静芸也笑道:“可还在你前头来的呢!”幽芷挨着坐下来,喜笑颜开:“子钧哥,自从你结婚那天后就没再看见你了,是不是……”幽芷故意顿了顿,“有了新娘就忘了故交?”林子钧的脸色白了白,张口道:“哪里哪里……”然而幽芷只顾着同静芸说话,并不曾注意到他脸上的苍白。

方才幽芷无心的那样的话,听入静芸耳里却是浓浓的苦涩和讽刺。她仓促笑笑,忙问旁的道:“幽芷,三少待你可好?看样子倒是不错。”幽芷低了低头,把玩披散在肩头的发,复抬首眼里却是满满的笑意:“他呀……”余光扫了一眼正走过来的沈清泽,“还不就是那样子……”她说得含糊,但那软软的语气同挂上眉梢的笑还是泄露了掩不住的幸福。

沈清泽拉开幽芷旁边的椅子坐下来,亲昵地捏捏幽芷鼻头,半生气道:“好大的胆子,竟敢扔下你丈夫一个人先跑了。”幽芷原本因他的动作正要瞪他,一听他的话,声音软软道:“清泽,人家好久不曾看到静芸和子钧哥了嘛……”

她近乎于撒娇的语气,他也笑了,道:“那就原谅你一次,下回可不行。”说着转过头喝茶,却在转头的那一瞬目带深意地望了林子钧一眼。林子钧也是明白人,晓得沈清泽方才那既是真话又是做给自己看的,垂下眼,苦笑了笑,脸上的涩意愈加浓。

幽芷想得单纯不曾理会到,静芸倒是领会过来,忽然笑得开心起来,道:“幽芷,什么时候去林家大院坐坐,伯母很想你。”幽芷一口答应:“好啊,我也好久不曾见到伯父伯母了呢!”静芸探过身道:“也不知三少到时可肯赏光?”沈清泽哈哈笑道:“那是当然。”

幽芷这时才有些奇怪道:“子钧哥,你今日怎么不开口?脸色也有点不对劲。”林子钧嘴唇嚅了嚅,似要说什么,静芸却忙道:“他前几天不注意,受了点风寒,身体不大舒服。”幽芷“哦”了一声,埋怨道:“子钧哥,你身子一向不大好,怎么自己不晓得照顾?”

林子钧望了望静芸,只是顺着道:“已经好多了。”幽芷不放心道:“这几天要多捂点,仔细别再着凉了。”林子钧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幽芷,却只能够应声好,旁的话,无从说起。

沈清泽忽然一把拉过幽芷,道:“好了,婚宴似要开始了。”幽芷不大高兴,道:“我同子钧哥好久不曾遇见了,话还没说好呢……”沈清泽俯在她耳边小声道:“人家自己有妻子照顾,你瞎操什么心?”幽芷张口欲辩,沈清泽接着道:“你这么将静芸怎么搁?她方才面色都有些僵了。”幽芷闻言一愣,沈清泽轻声道:“好了,看前头吧,新娘新郎都出来了。”

幽芷顺着沈清泽看的方向望过去,赵翠林和张建平果真都已经出来了。

赵一莲心里头欢喜得紧,竟花大钱让他们办了场西洋式的婚礼。那赵翠林的脸蛋其实长得并不赖,只是体态微微有些胖。今天她穿了件乳白色的婚礼裙,外头罩着长长的拽地婚纱,从头顶的珠罩上披下来。脸上化的妆并不浓,却勾勒出她圆滚滚的大眼睛同挺秀的鼻子,那张嘴更是合不拢地笑着。张建平也终于拿去了他那副遮住半张脸的大眼镜,头发因头油抹得亮得似要滴出水来,齐齐向后梳。他穿着一套条纹相间的洋装,显露出些微平日里不曾有过的飒爽来。

张建平的父母还专程请了有名的查切尔神父,手捧着圣经在最前头面含笑意。张建平牵着赵翠林的手,两人喜笑颜开地向神父走去。

沈清泽在下面忽然执起幽芷的柔荑,幽芷回过头正好见他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芷儿,当初只给你一个中式的婚礼,若是见他们这西式的也欢喜,要不要回头补办一个西式的?”幽芷被他喷洒在耳边的温热的呼吸给逗痒了,压抑着声音“嘻嘻”笑起来。她看着沈清泽认真的眼神,心里有不可言语的温暖。但她摇摇头道:“不用了,中式的热闹,我已经很满足了。”

她凝睇他,两人相视而笑。她转过头看赵翠林的模样,嘴角弯弯道:“不过,那件婚纱真的很好看。”

林子钧就在他们旁边,看着眼前这对璧人的欢笑一幕,苦苦扯了扯嘴角,转过脸去。静芸虽然一直看着前头,但那余光却是在细细地注视着林子钧。

看到他的神情,她心里的悲凉又深了一分。

原来有些东西是命中注定的,再怎么想篡改,都还是枉然。

整个婚宴办得很热闹,众宾皆欢,张建平的父母和赵一莲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幽芷似是沾染了新人的喜气,也一直笑逐言开。沈清泽觉得有些好笑,道:“这么开心么?”幽芷点点头,回过脸:“当然,世间又多了一份美好啊!”

沈清泽听得糊里糊涂,皱眉道:“什么?”幽芷却不说了,只笑了笑道:“吃菜吧!这冷拌竹笋很好吃呢!”说着夹了一筷到沈清泽碗里。沈清泽故意凑近,打趣道:“娘子的好意,为夫自然不能拂。”幽芷脸微微红,胳膊肘推开他,瞪道:“你这人……怎么净是不正经!”

沈清泽最爱看幽芷假瞪嗔怒的表情,哈哈大笑,那笑声自然引起好几桌人的注目。

婚宴散场,沈清泽同幽芷是坐雪佛兰来的,眼下何云山却还未到。五月的夜晚,夜风吹过来还是带着些寒气的。幽芷缩了缩脖子,将大衣领捂紧。沈清泽原本想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她,她却执意不许。

道旁不知名的小花仰着脸绽放,只在路灯的渲染下露出点点色彩。

他们没有在原地在等何云山,而是慢慢地沿路向家走。沈清泽执着幽芷的手,一会儿忽然道:“芷儿,以后若是只你一个人,不要去见林子钧。要不然,我可是会生气的。”

他突如其来的话令她一头雾水,不明白道:“为什么?子钧哥同我从小一块长大,就似亲哥哥一般……”沈清泽淡淡道:“你将他当哥哥,人家不一定将你作妹妹。”幽芷当然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仍是执意道:“怎么会?清泽,就算你不喜欢子钧哥也不可以这么说他。”

沈清泽却轻轻笑起来,叹口气,揽住幽芷道:“唉……幸好你比较迟钝。”

他用手来回磨蹭她的肩头,她其实很喜欢他这么做,让她内心升腾出一种安定和温暖。

而他方才说的那些奇怪的话,她当然已经抛之脑后,不再去想。

然而,刚刚走了一小段路,竟遇上了一个人——藤堂川井。幽芷自然是不识得他的,但沈清泽认识。

互相鞠躬行了个礼,藤堂川井客客气气地先言道:“沈先生同太太来此散步的么?”

沈清泽的神情亦有所保留,礼貌地微笑道:“友人婚宴,路过此地。”

“是么?”藤堂川井掸了掸和服上所并不见得灰尘,微微侧头,温文尔雅:“鄙舍就在前头不远处,不知沈先生和沈太太有没有兴趣去坐坐?”

沈清泽淡然而笑,拒绝道:“今天实在是太晚了,改日,沈某再登门拜访。”

“沈先生言重了。那么,今天就先告辞了,沈先生,沈太太,再会。”说罢又是一次鞠躬,接着举步离开。

暮色浓厚。

藤堂川井回到家的时候,陆曼正站在树阴底下。

藤堂川井的院子里倒是种了不少的罂粟花,开起来艳红的一大片,随风摇曳。而在这样低垂的夜色中,倒独有一番风味。陆曼这天穿了一件和服,上好的缎子,亮玫瑰红的碎花印,还点缀地印着片片金缕丝羽毛绣。见到藤堂,她笑吟吟地迎上前道:“藤堂,院子里的罂粟花开得可真热闹!”藤堂一把搂过她:“喜欢?”

陆曼偎过来,道:“当然喜欢。”他脸上少有的淡淡笑意,道:“罂粟花可是有毒的。”陆曼不以为意,笑得娇艳:“有毒更好,我最爱的便是这艳得喧嚣的红。”

藤堂川井闻言手一挥洒,低头望着陆曼道:“那么,你定是喜欢彼岸花的了?”陆曼扬起脸:“彼岸花?这是何种花?”

藤堂川井放目远望,慢慢道:“彼岸花,又叫做‘曼珠沙华’,出自梵语‘摩诃曼珠沙华’,相传只开于黄泉,开到荼靡花事了。”

陆曼不明所以,疑惑道:“你又为何断定我定是喜欢这花?”藤堂川井轻叹了口气,那样轻,她都似乎不曾发觉:“黄泉之路唯一的花,花红似火,远远看上去就像是血铺成的地毯。”陆曼挑眉,他却继续说道:“一到秋季,便绽放出妖异浓艳得近似红黑色的花朵,触目惊心的赤红,如火,如血,如荼。”

陆曼“哦”了一声:“如此妖冶?”

藤堂川井俯下头望着她,定定道:“不仅如此,彼岸花花开时不见叶,有叶时不见花,生生相错。佛语中云‘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他那样的目光竟让她心生躲退。她闪闪避开他的眼,娇笑道:“藤堂,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何时也来舞文弄墨了?”藤堂川井道:“陆曼,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陆曼顺势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巧笑兮倩道:“藤堂,我若是个聪明人,又怎可同你相比呢?”

她的指点住他的唇,然而他脸上的笑意却慢慢敛去。

他在她耳边呵气,但那声音却突地让她颤栗:“陆曼,你知道我方才遇到谁了么?”他的指穿插过她的发,却令她动也不敢动,“知道么,是沈清泽和他太太。他们十指相扣,悠然漫步。”

闻言,陆曼陡然一僵。然而藤堂川井还在继续说下去:“我忽然,有些后悔同你们谈交易了。”

她一凛,突地抬眼看他。

他只道:“我言尽于此,你自己仔细想想。”

说罢便拂袖离去。

她还站在原地。

分明是晴天,却仿佛闪了电。

却说这边厢。

林子钧这天晚上鲜少地和静芸一起回了家,林父林母自然很高兴,只是静芸却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静芸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似乎自从是心里住下了林子钧这个人以后,一切就都变了。世界变狭窄了,狭窄到在她看来世界便只是林子钧,他是自己的天。他的一喜一怒,甚至比自己的还要重要。而自己,亦是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个开朗活泼、无忧无虑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心翼翼,很疑心重重。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继续多久,她又还能忍受多久。

果真,爱的时候,她是他忠实的信徒,而他,却是她的坟墓。

纵使知道结果,还一样的奋不顾身,往下跳。

林子钧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白着脸,和父母草草打过招呼便匆匆回到书房,点亮灯,枯坐着。

静芸跟着进来时,见到的便是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她觉得胸口似是被人狠狠踹了脚,痛得她喘不过气来。然而她憋不住了,再也憋不住了。

她将茶水端到他跟前,故作轻快地轻声道:“子钧,你今天都没怎么吃,不如喝点茶吧!”林子钧也没有抬头,只摆了摆手草草回道:“不用了,你先走吧。”

静芸还是笑颜相对,重复道:“子钧,喝点吧!还是上回的那碧螺春,你不是挺爱喝的吗?”林子钧终于抬头,不耐烦道:“我说了不要、不要!你到底烦不烦?”

静芸的眼眶瞬间红了,红得那样迅速,连自己都猝不及防。

她将茶盏“啪”的摔放到书桌上,茶水溅出了些。林子钧不曾料到她这样的举动,一惊。她浑身都有些颤抖,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你终于说出来了是不是?你憋了这么久终于说出真心话了是不是?”

他见她泪流满面的模样,忙道:“静芸,有话好好说,你哭什么?”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泪不止地簌簌往下掉:“你还问我哭什么?你自己心知肚明!你整个晚上都在看幽芷,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林子钧嘴角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静芸往前走更近了些,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声音听来却似是漂浮:“为什么?子钧,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就这么不如幽芷么?你们一个个都爱她宠她为什么没有人来关心我?哪怕只是一下也好!”

她摇着林子钧的肩,说出的话模糊破碎:“只要一下……一下就好……”

她哭得这般声嘶力竭,连他也不禁动容,不由站起来攀住她的肩,细碎道:“不是的,静芸,不是的……其实你很好,是我没有眼光不懂珍惜……”

她猛地一把推开他,叫道:“你不要抱我!我不要你的怜悯!”林子钧见状忙上前想要安抚她:“静芸,你先冷静一下好不好?静芸……”她却突然吃吃笑起来,笑得眼泪直迸:“子钧,你看,我都有白头发了。”她侧过头去,“我才二十岁,却都有好几根白头发了。”

如此垂泪的笑颜,让林子钧心里如何不酸涩。他下意识地轻轻拥住她,喃喃道:“静芸,你给我时间好不好?给我时间……”

然而下面的话,他怎的也不知说什么。即使是有时间,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又有没有把握能改变多少。

她已经泣不成声,而除了哭,她亦不知道能怎样。

原来,泪尝多了,反而会觉得,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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