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室除有高大的钟楼外,还有五间藏钟室,一间正殿和两个宫女住的左右偏殿。每天除清晨和傍晚报时打点时有人进钟楼敲钟外,平日没人来,十分安静。
这里收藏的主要是编钟、编罄等宫廷打击乐器,还有一些花纹古朴的铜钟。
她每天的职责,就是和一个人称“唐婆”的老宫女一起擦拭大小不同,悬挂在各房屋木架上的钟罄,保持它们的干净。
本以为这里院深墙高,少人走动,要保持锺罄的干净并不难,没想到少府几乎每天都差人来换钟。询问后得知,吕后喜好编钟乐曲,每晚要听,而编钟上的任何尘埃污迹都会影响它的音质,因此乐工们必须经常更换钟片。
唐婆因为牙齿脱落,吐词不清,加上耳背,极少跟人说话,每天干完活,就缩回她的偏殿。因此,她们虽住在同一片屋檐下,却形同陌生人,就算两人偶尔有短暂的目光交流,那对浑浊老眼也从不透露任何情绪。
日子就这般平滑、无趣地过着。
每日每夜,她用更多的时间计数与张良分别的日子,渴望与他重逢的一天。
与他重逢之日,会是他们逃离此地之时吗?
她期盼它是!
夕阳晚照的黄昏,灵芝在钟室摆弄着锺,遥想着不知此刻身在何处的子房,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喊她。
走出门,见是黑凤持皇后令符来找她。
“灵芝,椒房殿乐室有枚编钟坠落地上,不能再用,皇后让我找你一同把它搬回来,另外换一枚。”
这种事她已经做过,何况这次是皇后要她做,灵芝自然毫无异议地跟她去了。
看到那枚被摔得凹凸不平的编钟时,她暗自吃了一惊。皇后宫里的编钟一组十三枚,全部是青铜器制成,最小的七八斤重,最大的达数百斤,眼前躺在地上的,虽不算最大,但也属较大的甬钟,直立起来高达她的腰部,重量起码在百斤上下。
这样大的钟,通常是由乐工送去钟室,她俩能抬得动吗?
黑凤见她迟疑,忙解释:“我刚才去找过乐工,可乐府里没人,连小拖车也没有,眼看天色已晚,皇后让找你。来吧,没时间磨蹭了,我劲儿大,就抬重的这端,你抬小的那头吧。”
听她这么费力地解释,灵芝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与她合力抬起那枚编钟。
不料刚走出椒房殿大门,黑凤手里的编钟忽然滑落。
“哎哟!”她大叫一声跌坐在门坎上,编钟砰然落地,灵芝根本抓不住。
“好痛啊!”黑凤呻吟。
看到她的脚被压在编钟下,灵芝脸色一变,“天哪,你的脚受伤了!”
“是啊,疼死了……”黑凤没等灵芝帮忙,就把压在脚上的编钟推开。
灵芝帮她脱掉鞋。
看到两个脚趾红肿发青时,黑凤抱着脚哭丧着脸哀嚎:“一定是骨头断了,这可怎么办啊?”
灵芝忙说:“我扶你去找太医,骨头断了的话得尽快接上。”
黑凤一张黑脸黯淡无色,起身跛着脚走开,说:“我自己去找太医
,太乐令今夜还要为皇后奏乐,你快把钟拿去弄干净。”
“可是……”
“别磨蹭,误了皇后的事,我俩都得受罚!”黑凤靠在门上催促她,不知是痛的,还是怕的,双眼盈满了泪水,“都怪我没用,害你为难,如果抬不动,你就找个人帮忙吧。只要这只脚不废,日后我一定还你恩情!”
说完,她单脚跳着消失在门内。
灵芝四处看看,竟见不到一个人影。
看看暮色,想想黑凤的话,她俯身握住编钟,运气试了试,还能抬得起。于是鼓着劲抱起它往钟室挪步,可才走了不到五十米,就双臂发痛,气喘如牛。
这是皇后的命令,必须执行!
她咬着牙继续往前迈步,可身上的编钟越来越沉,脚下的步子越迈越小。
正怀疑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双臂一轻,有人接过了她不堪负荷的重担。
“大热天儿,为何独自搬这破玩意儿?”那人粗嘎地问。
听到熟悉的声音,看到昂藏身躯,灵芝感激得几乎想冲过去抱住他。
“韩将军,你真是灵芝的救命稻草及时雨啊!”她一边擦着满头汗水,一边笑着对他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面对她少见的热情,看着她浸着汗水的红润脸庞,韩信抓着那枚编钟目光如火地问:“你如此高兴,是因为见到我吗?”
“是的。”灵芝也不讳言,“如不是你,此刻不是我被钟压死,就是钟被我毁灭。你救了钟,也救了我,我当然很高兴看到你。”
“那走吧,让我救人救到底。”他笑着转身往钟室走去。
“真巧啊,你怎会这个时候进宫?”灵芝仍处于骤然解脱苦役的兴奋中,一时不觉有何不妥,欢喜地问他。
“萧大管家让我来,我能不来吗?”他嘲弄地说。
听惯了他愤世嫉俗的语气,灵芝并不太在意,只顾忙着跟在他身后跑。本想与他并肩,可他的步子太大,她的双腿又酸又重,根本追不上。
“啊,你好厉害!”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轻松自如地提着编钟在大步走着,灵芝敬畏地说,“真羡慕你这么大的手劲,要是我像你一样就好了。”
“不好!”韩信道,“你是美丽的云雀,我是被囚的鹰,你可不能像我一样!”
灵芝一窒:云雀,多么美好的鸟儿,她但愿自己是云雀,能自由自在地飞翔在山林蓝天,追逐她心爱的人去。
可他的后半句——
她悚然一惊,抬头看到敞开的钟室大门,冷汗涔涔而下。
“韩将军快停下,放在这里就行了!”她大喊。
韩信继续往前走,笑道:“我说过救人救到底,怎可半途而废?”
“不要!”灵芝心跳如鼓,提起沉重脚步追来,“快放下,我自己弄进去。”
“跟我客气啥?走吧。”韩信回望她一眼,笑着跨入门去。
“不……”灵芝看着他进门的身影,唯一的希望是自己多虑了,那日子不是今天!
然而,她的希望落空。
韩信双脚刚迈入门坎,守门的两个虎贲迅速将两扇门关闭。
金属的撞击声,混合着韩信的怒吼,交织成灵芝最深的梦魇。
“让我进去!”她扑向大门,可两个虎贲横刀,将她挡住。
门内的打斗声异常激烈,她定定地看着紧闭的门扉,心里恍惚地想:韩信,难道他的死亡竟与她有关?历史是如此记载的吗?为何她丝毫没有这样的记忆?
眼前出现,绿藤环绕的悬崖上,他情深义重的眸光。
耳边响起,他如风一般的轻叹:“我是那个唯一能遂你的心愿,带你远走四方的人!”
……,……
“不,你不能这样死!”她像忽然失去理智般,直直地向虎贲兵手里的刀撞去,吓得两个士兵急忙收刀,她趁机撞开了大门。
吕后、萧何、建成侯等或冷漠、或惊讶的面孔出现在面前,可她毫不理会,眼里只有屋檐下惨烈的搏杀。
韩信被好几条铁链绑住全身,几个魁梧粗壮的男人正死死拉紧手里的铁链,意图将他勒毙,而他也在借力使力,激烈反抗。
“放开他!”她扑过去抱住韩信。
韩信停止反抗,其他人也震惊地停住了手。
“拉开她!”吕后的声音严厉而生硬。
有人过来想将她拖开,是萧何。
她甩开那双手,紧握着韩信被禁锢在铁链下的手,那温暖的感觉令她泪流不止,愤然回头质问:“为何用铁链绑他?”
没人回答,只有铁链发出哗哗声响声。
“姑娘不必问。”韩信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个与此刻森森杀气极不协调的笑容,“因为我武功太高,他们怕我断金裂石,逃脱出去。”
“不要——”
又有人来拖她,灵芝抗议着,最终仍被拖离了韩信身边。
仰起头,看着韩信脸上那狂妄而邪气的笑容,她悲愤难抑。“韩将军……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韩信笑容依旧,炯炯发亮的双目望着她,“姑娘与我一样无辜,我们何错之有?”
就在这时,吕后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夜长梦多,快动手!”
一把闪亮的刀直刺韩信胸膛,他面色一沉,屈身反抗,刀锋略偏,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肩膀。
“不要杀他!”看到更多的刀剑刺向毫无还手之力的韩信,灵芝哭喊。
“卑鄙小人!”韩信像负了伤的猛虎,发出惊人的怒吼。
鲜血浸透了他的全身,累累伤痕触目惊心,可他仿佛没有痛感,拖着沉重的铁链挺直胸膛,瞪得极大的双目扫过吕后,落在萧何脸上,冷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我要反,何须今日?我悔不该没听蒯通计,早早起兵自救,今日竟被你等小人毒妇设计谋害。我,韩信,死不瞑目!”
“斩下他的头!”吕后无情地下令。
染血的大刀劈下。
一片血光中,灵芝听到韩信豪迈的大笑,看到他身首异处……
天地失去了光亮,满眼皆是红雾,她晕倒在萧何怀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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