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回光返照的母亲说想喝鸡汤,他哪里知道内情,还以为母亲忽然好了起来,于是兴冲冲地去市场买了一只鸡,亲自杀了给母亲炖汤——那是他第一次杀生,因为如果卖鸡的商贩帮忙杀的话,需要多给两块钱的加工费,他那时候穷的没有一分多余的钱。
闭着眼睛回忆着那些小贩们的做法,拿着刀往鸡脖子一划,鸡挣扎地很厉害,刀不够快,划了好几刀才终于成功。那些温热的**流过指缝和指尖的时候,他紧闭的眼睛也有泪压过睫毛,然后迅速的被吹凉在寒冬的风里。
等他终于熬好了鸡汤,兴冲冲地用饭盒盛了去医院看母亲的时候,却发现母亲的病**空无一人。他急的打翻了饭盒,抓住一个护士就恶狠狠地问她母亲去了哪儿?
小护士被少年这样凌厉的气势吓住,颤颤巍巍地说:“这床的病人已经走了。我们刚刚将她转移到太平间。”
死去的人要立马转移到太平间,把病床腾给可能会新来的病人,这在医院里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是这少年却疯了一样,抓住小护士拖到院长办公室,非要院长把母亲推回来,说母亲不可能死,她刚刚还说要喝鸡汤呢,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呢?
事情的最后,他当然是被当做医闹处理了。他被送到少管所关了一个月,出来的时候,才知道母亲的遗体因为没人认领,已经被医院当做无主的遗体处理,跟其他几个相同情况的遗体放在一起,送到火葬场火化了。
后来,他辗转打听到,火葬场火化医院无人认领的遗体,都是很随便的几个人放在一起推进炉子,然后一把火,几个人化成的灰就混在一起,谁都分不清到底谁是谁。然后那些灰被工作人员推出去,像是对待垃圾一样,处理掉。
徐茂渊站在寒冬凌厉的风里,第一次觉得生无可恋。
以前再辛苦,母亲慈爱的目光就是他的动力。可是现在母亲也离他而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在世间踽踽独行。而他没用到连母亲的遗体都没保住。
一无所有,欠了一大笔债务,他那时候着实是想一死了之的。
可是毕竟是十五岁的少年,心智再怎么成熟,也不会对未知的死亡毫无畏惧。而且,他真的不想跟母亲一样,死了之后,被人推进和几个人合用的大铁炉子,烧成一把灰白色的骨灰,谁都不记得。
想到这些,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虽然不想死,自己工作也勉强能糊口,可是那一大笔的债务实在是迫的人喘不过气来。那些亲戚,母亲在的时候脸色还稍微好一点,母亲一走,立刻觉得自己的钱回不来了,然后都找上他开始讨债。
而且那些亲戚总有神通,不管他躲在哪里,总是能够找到他。
被逼的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想起了沈东源。按照信封上的那个地址,找了过去。
他身上没有多余的路费,只能靠走,有时候双手吊在车尾,双脚踩在车上狭窄的突起,在司机没发现的情况下,还可以坐一会顺风车。饿了就买一块钱一大包的那种馒头吃,渴了就去找城市绿化带旁边用于浇灌的水阀门,拧开一点就可以喝一肚子。
等半个月之后终于到了沈东源所在的地方,他又花了一点钱跟当地的乞丐打听具体是哪一座房子。因为正常的城市人是不愿意跟他这样浑身破烂的人讲话的,还没等他到跟前,就远远地逃开了。
至此,他的身上再也没有一分钱。
他想,他如果在这等,等到沈东源的妻子儿子都不在的时候,再趁那时进去,沈东源看在母亲的份上,好歹也会帮他一把的吧?
沈东源住的地方可真是大啊。大得可以装下五个他和母亲住的房子。
他躲在他们的栅栏门外,守了五个日日夜夜,但是始终不敢进去。他怕这样脏污的样子会被佣人赶出来。
正值冬天,他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别墅,冷了就往衣服里塞报纸来抵御刺骨的寒气,饿了就捡垃圾桶里的剩馒头,擦干净上面的灰,然后直接往肚子里塞。
有钱人的世界真是不同啊,他想,连丢弃的馒头都比他和母亲做的饭还要美味。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明白了钱很重要这个道理。
第五天的时候,他终于看见了出门来的沈东源。
他还是跟照片上一样,时光丝毫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刚想上去,却看到了紧跟着沈东源出门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看起来跟他一般大小,穿着休闲的白色羽绒服,俊美高挑的如同一个王子。
沈东源和少年说说笑笑,因为距离太远,所以听不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只看到少年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跟沈东源说了,沈东源笑着点点头,少年就回屋去,抱出了一副网球拍,边走边轻巧的挥拍,而沈东源就那么慈祥的看着他,目光里都是骄傲和宠溺。
他手里冷硬的馒头掉在了地上。
这辈子,他再也没有看过那个男人对自己的儿子投注过这样强烈爱意的眼神。
可是那个人偏偏是他的父亲,却对另一个少年付出了这样的神态。
真是讽刺。
两个人坐进车里,少年似乎是想要开车,沈东源可能是觉得不安全,不允许,可是不知道那少年又说了什么,沈东源接着就笑了,照单全收他的所有要求。然后少年的表情像阳光那样温暖明亮。接着,两个人坐进车里,少年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他觉得眼眶热热的,然后死命咬住嘴唇,睁圆了眼睛,不停的往喉咙里咽唾沫,想咽下不知不觉泛上来的哽咽。
这一咽,就被嘴里的一大块还没化软的馒头噎住了。他双手死命卡住自己的脖子,伸长了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变得细长的脖子,脖子上的青筋毕现,努力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咕嘟一下成功了,然后终于感觉到那块馒头经过食道滑到胃里的感觉。
这下,噎住终于让眼泪有了光明正大流下来的理由。
他在寒风里蹲下来,用脏污的双手扯着好几天没洗的头发,在路人诧异的眼神里,终于忍不住低低哭出声音。
少年在母亲死后流下了第一次眼泪。
而这一次眼泪,把他所有的热情,所有的憧憬,所有的柔和都流得干干净净。
少年的把头埋在膝盖处,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眼神一点一点的变得冰冷和漠然。
已经没有去找沈东源的必要了。
也许,沈东源根本就不知道还有一个他的存在吧。
按照母亲一贯的隐忍,肯定是不会把这个真相告诉他的。他想,他现在还没有强大到可以淡然接受沈东源惊诧的目光。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从来没有渴望过拥有父亲的温暖,可是,看到那两个人融洽的样子,却还是会止不住的会难过。
他为自己刚刚的难过感到羞愧。因为他早就在心里发誓,不想再和沈东源有一丝一毫的牵扯,并且有朝一日,一定要让他后悔这些年对他们犯过的错。
少年的目光慢慢地变得坚定。
因为没有钱,现在回去对他来说是不划算的做法,所以他直接去找了这个大城市四处都有的自主旧衣物捐赠箱。大城市到处都有这种衣物捐赠箱,是一个挺大的绿色铁皮箱子,人们会把不要的,还算完整的衣服塞到里面,等着工作人员定时来取。这个他了解,因为在他和母亲住的那个城市也有这种东西,他早就摸清楚了它的用法,然后也会趁晚上没人的时候去拿个一两件。
所以他现在打算再去找些衣服,再怎么说,也比他身上的褴褛衣衫要好上许多。
果然在华灯初上的时候,他找到了一个捐赠箱。等到深夜,找到衣服之后,他带着它们去了附近的公园。
这公园里有个人工湖,湖水算不得很清澈,但是对于他来说,把自己洗洗干净,足够了。
于是在那样寒冷的深夜里,他洗了这么多天来第一次澡。
湖水很冷,他不得不时不时地从湖水里爬起来,然后在岸上原地跑动,等身体稍微暖和一点,再下去继续洗。
他必须把自己收拾干净,去找工作的时候才会有人要他。
他不想像之前看到的那些漫无目的的乞丐一样,有人给饭吃就吃,没人的话,就饿着肚皮,受着寒风,睡在地铁站或者桥洞。
因为早熟,所以让少年有了让平常人诧异的冷静,自看到沈东源之后,他哭过一次之后,再也没有掉过一滴泪。这个沉着冷静的少年开始思考自己人生下一步的路。
他明白,学业他必须放弃了,现在第一件事,就是要活下去,要还掉欠下的债务。虽然他跑到了这么远的地方,亲戚们不一定能找到他,但是母亲已经去了,他总不能让母亲的名声蒙羞。他也明白,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生活肯定是一场灾难。
而造成这样灾难的人……他捏起了拳头。
冬天里那样的寒气,将一个少年的心冻得越来越冰冷。
后来,他果然在这城市里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在这样的大城市,机会是远远多于求职的人的。只要有人愿意干,就不怕没工作。
知道了钱有多重要的他自然不会放弃每一个机会,有好长一段时间,他身兼数职,同时做着好几份危险的工作,像高层的玻璃幕墙的擦洗,外围工具的安装,他什么都做,甚至还在别人拍戏的时候做跳楼或者开车的替身。
那段时间,他真的跟疯了似的往包里揽钱,什么来钱多就做什么。他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可是又不敢自我了结,有时候他在漆黑的夜里,躺在三十个人合住的宿舍,周围的人都发出高低起伏的鼾声,他却把眼睛瞪得老大,睡不着。
他想,天天这样,如果真的上天给他一个意外的机会,让他身亡,也许对他来讲也是一种幸福吧。
可惜,上天一直没能给他这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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