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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窃(八)

失窃(八)

下定决心之后, 康萍萍先去跟母亲通气儿,果然康娘子一听就急了。

“这不成!”

她一把抓住女儿的手, “这事儿一旦闹开, 你以后还怎么找好人家?”

“娘!”

康萍萍眼眶微红,却一字一顿道,“骗人是不对的。”

别人骗了她们, 她们难受, 又怎么能对无辜的人做同样的事情,让痛苦重复呢?

康娘子抓着她的手抖了抖, “没骗人啊, ”在女儿泛着泪花的注视下,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就, 就是不说……”

康娘子这些日子干瘦的厉害, 头发也愁得花白,此时满面愁苦和绝望,叫康萍萍忍了许久的眼泪啪嗒掉了下来。

她哽咽失声, “娘啊, 那么多银子, 就这么两个月, 咱们还不上的啊!”

足足五十两啊!刨去三十两彩礼, 十多两都是康娘子牙缝里挤了大半辈子,再合了自己当年的嫁妆攒的, 亲爹康广业就只掏了五两, 理由是还有个儿子没娶媳妇, 得留着盖青砖大瓦房。

到了这一步,娘儿俩已然是身无分文, 指望一天几十个大钱的针线活儿,要凑到猴年马月去?

康娘子的嘴唇剧烈颤抖几下,突然一把搂住女儿瘦削的肩膀,无声哭泣。

她何尝不知啊!

都说凡事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那什么西大老板已经叫他们占了不少便宜,恐怕他本人都没料到这样的家庭能拿出五十两吧?

再多是绝对不能够了。

好容易银子到手,难不成还乖乖送回来吗?

其实就算不挑明,她们娘儿俩早在一开始就知道这事儿悬了,不然光等着衙门破案就成,还着什么急?

天下的银子都一样,康广业也没个收据文书的,万一回头人家不认,你怎么要啊!

若是人家直接拿去挥霍了,她们又能怎样?

娘儿俩抱头痛哭了一场,因连日来提心吊胆憋的郁气倒是散了许多。

康娘子怜爱地摸着女儿的头发,“苦了你了,以后,以后你可咋办啊!”

她深知自家条件平平,女儿也不是那等才女或是天姿国色的美人,能跟车马行的少爷谭煜结亲本就是意外之喜,外头多少人都羡慕不来的。

若是此事告吹,女儿闺名必然受损,日后别说谭少爷这样的,恐怕就连寻常农户之家也要轻视三分了……

康萍萍不是无知顽童,自然知道后果的严重性,可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了,逃避也无用。

她再穷,好歹还有几两硬骨头,总不能连最后一口气都散了!

想到这里,康萍萍用力一抹眼泪,咬牙道:“大不了,来日我铰了头发当姑子去!好歹还能图个清净!”

若康广业良心尚存,知道悔改倒也罢了,若死性不改……那五十两权当报了康广业的养育之恩。

呸,什么养育之恩,他只日日盼着几个儿子成什么人中龙凤,对自己这个女儿素来懒得过问,都没正经看过几眼。

逢年过节人家的女孩儿都有新衣裳穿、新头花戴,偏她只能穿兄弟们不要的旧衣裳改的。

别说五十两,恐怕用在自己身上的连十两都不够!

府衙浆洗处的人都有住的地方,虽然是大通铺,但很干净整洁,康萍萍先将母亲安置过去,又嘱咐了几句。

正好屋里有个女人在叠被子,随口问了两句。

那娘儿俩虽没说到实处,但面上的愁苦和言辞中透漏的一星半点已叫人猜出不少。

那女人叹了口气,出言劝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老姐姐,你好歹还有个贴心的闺女,知足吧!知府大老爷和夫人都是好的,这屋子里住的也都和气,你们只管安心住着,往后日子还长呢!”

替衙役们浆洗衣裳都是按件挣钱,有些特别有力气的健壮女人和男人一个月能挣到将近二两呢!

可天下没有白吃的米饭,衙役们多是青壮小伙子,精力旺盛,几天换下来的衣裳都不知被汗水泡透多少回了,酸臭熏人,那袜子几乎甩到地上立得起来。

一裳洗下来浑身酸痛、几欲作呕,莫说抬胳膊,躺在炕上都不想吃饭的。

会走这条路的,要么无处可去,要么就实在走投无路……

都是苦命人罢了。

一番话说得康娘子眼泪直流,康萍萍忍着泪意,向那女人再三拜托,说自己要家去一趟,请她代为照看母亲。

那女人本就羡慕这母女情深,且康娘子也不是瘫了不能动,当即应下,叫她只管去。

康萍萍又谢了一回,这才从衙门后门出去,往市场上寻牛车去了。

清江镇每天都有往府城来的人,便有机灵的人购置骡车做起拉人的买卖,单人五文钱一趟。

康萍萍也曾来过两回,倒也熟悉,很快便寻得骡车,忍痛交了五文钱往清江镇去了。

因进城之前娘儿俩已经简单收拾了行李,也说了要去看病,康广业还十分不悦闹了一回,说一个待嫁之女到处跑不像话。

康娘子忍无可忍,又与他打了一架,并喊出要么大家一起死,要么和离的话来。

她算看明白了,除了自己之外,这家的亲爹和兄弟没有一个真心看顾女儿的,若她撑不住死了,女儿还能有活路?

所以她要活着,一定要活着,要去看病,还不能死!

多年来康娘子一向温柔忍让,皆因这回的事几乎要把女儿逼死,这才歇斯底里,倒把康广业父子几人吓住了,虽还是嘟囔,到底不敢太管了。

康萍萍几乎对那个家心灰意冷,索性也不家去,直接去车马行找谭煜。

车马行的伙计知道这是未来的太太,也不敢怠慢,忙请进去吃茶,还有几个相熟的说俏皮话打趣。

若在往常,康萍萍必然又羞又臊,可此时却全然没有说笑的心思。

接到消息时,谭煜正跟老师傅学着相马,听伙计说未婚妻突然过来,瞧着神色好像不大好的样子,当下顾不得许多,挽着袖子就急匆匆出来。

他今年刚满二十岁,长相憨厚稳重,随了北方人出身的父亲,生就一副好身板,十分高大,三步两步就跨到康萍萍面前。

来的路上,康萍萍曾反复想过许多次该如何开口,生怕自己会临阵脱逃,可当真的面对面站着了,她却突然释然了。

她咬了咬牙,将事情和盘托出。

“……这事儿是我家对不住你们,你若是想退亲,咱们这就去……”

谭煜从小跟着父亲迎来送往,见识自然又比康萍萍多,一听康广业的遭遇,哪怕真相尚未水落石出,可被骗也已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那西迟若果然真心报答恩人,头一个要做的就该是亲自登门拜访,即便自己没空,也该打发心腹走一趟。

他若真是做大买卖的,不可能连这点基本礼节都不懂。

谭煜也没想到婚期临近,竟还会遇到这种事,愣了一会儿才语气复杂道:“确实有些突然。”

自古彩礼和嫁妆都要对等,男方彩礼多,女方陪嫁也要多,考虑到康家家境,谭家便给了三十两彩礼。

一来这个金额在寻常民间嫁娶已经很体面,二来康家咬咬牙,估计也拿得出来对等的嫁妆。

可惜谭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康家确实拿得出,但大头却是康娘子自己的私房……

而且谭家车马行的买卖虽不错,可一年的纯利润也不过一百两上下,三十两着实不算个小数目。

如今突然没了……

康萍萍忽然觉得很委屈,有些想哭,但在她看来,遇到这种事的谭煜肯定更委屈,于是又硬生生忍住了。

“我实在没脸见你家人,可这银子我一定会还的!一年不行就两年,三年五年,我连欠条都打好了!”

说着,康萍萍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张纸递过去,犹豫再三,还是顶着一张热辣辣的脸,语气卑微的问道:“就是利息……能算低一点吗?”

看着眼前的欠条,谭煜陷入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往康萍萍空荡荡的脑袋上扫了眼,忽然问道:“你现在,还有钱用吗?”

康萍萍如今已是定了亲的人,又是这个年纪,合该打扮起来的,可如今却一色首饰全无,一头乌压压的长发只用一根红头绳缠着,衣服也有些旧。

就这么几个字,一下子把康萍萍忍了好久的眼泪惹下来了。

她慌忙擦了几下,也不敢抬头,“我和娘把那点首饰和略体面些的衣裳都当了,可统共也才换了不到一两银子,又要看病,暂时,暂时实在没钱还你……”

“别哭啦,”谭煜掏了手帕出来,一点点替她擦泪,语气温和,“你我是未婚夫妻,这么说实在太见外了。”

康萍萍脑袋里嗡的一声,下意识抬头望去,“可……”

可我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我爹和兄弟做了这样没脸的营生!

谭煜冲她笑了笑,人显得越发憨厚,可说的话却很冷静。

“这事儿我要跟爹娘说一声,欠条我先借来一用,府城不好住,这点银子你先拿去应急。

若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记得过来找我。”

早年康广业曾在谭家的车马行内干过几年,谭家人对他的脾性是很了解的,知道这个人本事是有的,奈何浮躁、爱贪小便宜。

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到底没有大毛病。

关键是大家都看中了来送饭的康萍萍,觉得这个姑娘跟她爹很不同,踏实稳重又吃苦耐劳。

谭家既然肯跟康家结亲,这些潜在的风险也都设想过。

如今康广业事发,虽在意料之外,可细想下,却也算在情理之中。

今天康萍萍亲自找上门来说明,谭煜心疼之余,却也越加欣慰,觉得自家果然没看错了人。

这姑娘勇敢果断,合该当一家主母过日子的。

只是三十两银子倒还罢了,唯独康广业此人着实是个隐患,谭煜必须回家跟父母好生商议一回,看怎么想个法儿永绝后患才是。

康萍萍想过很多种可能,唯独没想到谭煜竟如此情深义重,一时又是惊又是喜又是愧,死活不肯要那银子。

谭煜却直接将钱袋塞到她手里,难得说了句俏皮话,“债多了不愁,你若存心要还,往后一辈子还怕还不完么?”

青年的手又厚又大,掌心还有常年干活留下的茧子,抓着她的手刺拉拉的,但温暖、干燥,让人本能地安心。

回去的路上,康萍萍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哭完之后,她的眼睛虽然肿得吓人,可里面却又久违的泛出明亮的光。

是啊,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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