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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悦(二)

常悦(二)

渐渐地, 大家发现新科状元什么都好,只是似乎太过风流多情了些。

他不去与同科交际, 也不常参加文会, 反而频繁流连于青楼楚馆舞台歌榭,与那些妓子们打成一片,欢笑连连。

不过短短半月, 就已经有三名歌妓从他那里拿到了堪称惊才绝艳的词曲, 一唱成名,令更多的妓子闻风而动。

已经在翰林院待了三年的肖知谨和霍疏桐都觉得似乎已经不太认识这个师弟了, 眼见他的风评急转直下, 两人禁不住出言相劝。

常悦也很给他们面子, 果然参加了几次文会, 但每次都是携带不同美人, 搞得原本很清高孤傲的文会瞬间变了一个模样, 充满了旖旎香艳的气息。

有些性格耿直的文人看不下去,当场破口大骂,常悦也不羞恼, 只是笑吟吟与他对说, 最后反而是对方败下阵来。

也有的文人分明想偷看美人, 却又不想失了风度, 一张脸憋得通红, 哪里有心情作诗论道?

事情越传越广,越闹越大, 甚至在朝堂之中引发不小的轰动。

有的臣子认为常悦此举堪称伤风败俗, 简直拖累了整个文坛的声誉, 此等人根本不配被称为状元,更不配入朝为官。

有的却觉得年少人爱风流, 本来就是文人雅士的做派嘛,历史上也不乏这样的轶事美谈。

且众人你情我愿,只要不伤大雅,又有何妨呢?

而有人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向来对男女之事抓得特别紧的洪元反而对这件事保持沉默。

有人忍不住问他,他的回答却很理所应当:那常悦可曾强迫一个人?

又可曾闹出什么事故贻笑大方?

发问的一愣,下意识摇头,那倒没有。

所谓事故,也不过是有几个妓子,因为想要迫切得到他的欢心而争风吃醋。

可士大夫身上传出来这种事情,反而令人向往,围观者难免有点暗搓搓的酸溜溜。

洪元把眼睛一翻,两手一拍,这不就得了,那烟花之地开门做生意,他又没杀人放火,你管他做甚?

难不成你自己讨了那几个小老婆?

还不许人家出去玩了么?

那人被他怼得老脸通红,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后来这事情就渐渐传到了宫中,皇上也知道了,然后众人再次见识到了成宁帝对一个人的偏爱:

他听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浑然不以为意道,“少年得志,本应风流,他又未曾娶妻,此等小过罢了,稍加提点便是,何须动怒?”

说着,果然派人去说了一回。

常悦当面倒是应得好好的,事后也稍加收敛,然而不久便故态重生。

长宁帝再听说类似传闻也不过付之一笑,并不再管束。

左右常悦于政务之上颇为能干,堪为来日肱骨,他又为何一定要约束臣子的天性呢?

眼见着皇帝都不管了,下头的人也纷纷偃旗息鼓,虽然看不惯,但也不敢再说什么。

有人见常悦如此行事,非但不受责罚,反而颇感放纵,难免效仿,谁知却来了个东施效颦,惹人大笑不提。

时间一长,肖知谨就隐约瞧出点什么来,私底下找到他说:“你这么做是故意的。”

自家师弟以前本不是这样的性子,可如今却大肆张扬屡教不改,摆明了是有什么猫腻。

说这话的时候,常悦正在泡茶。

他的茶艺很高,确切地说是只要他想学,就什么都能在短时间内达到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高超的水平。

他手持茶壶,微微低着头斟茶,口中漫不经心道:

“若你掌权,可会喜欢身边有一个完美无瑕的臣子吗?”

这等大不敬的话却被他如此轻巧地说出来,肖知谨禁不住心头一抖,恍惚间仿佛瞧见了母亲。

是的,他的母亲,他的继母,表面上一心为民,可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其实她远不像寻常百姓一般敬畏皇权。

她的确会在表面上如其他人一样尊敬推崇,但暗地里不经意间流露的只言片语神色形态,却无疑暴露了她内心深处并不将这种东西放在眼中。

何等放肆,何等狂妄。

常悦继续道:“世间会令人堕落的,无外乎酒色财,我出身常家略有薄产,本人又不喜奢靡,所以自然不会有贪腐。

饮酒会使人失去理智,犯下许多不可饶恕的错误,所以我对外宣称因幼年经历伤了肠胃,不可饮酒……”

肖知谨定定地看着他,喃喃道:“所以只剩下色。”

常悦忽然轻轻地笑了声,神情间颇有几分不屑,“说来好笑,世间对女子苛刻,却对男子如此放纵。

一女子流落烟花之地,便被称为堕落,可若有一男子流连烟花,尤其当他长得不错,还颇有才名时,便可被称为风流雅士,这本身不是很奇怪吗?”

这样的话若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只怕肖知谨要捧腹大笑,觉得对方过于自信王婆卖瓜。

可说这话的人是常悦,他就觉得确实如此。

因为度蓝桦言传身教的关系,她身边的男孩子们都远比常人要更加尊重女孩子,会从他们的角度设身处地考量:这也是为什么肖明成本人和他的弟子们都颇受女子欢迎的缘故。

听他说完,肖知谨忽然被吓出一身冷汗,“你这是在算计朝臣算计陛下呀!万一他们不相信呢,岂不是欺君之罪?”

常悦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包容可无奈,似乎在看一个天真的小孩子。

分明已经踏入朝堂这块是非之地,可这位小师兄的双眼竟还这般清澈,真是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他胡乱往榻上一靠,分明是不加收敛的动作却愣是透出几分闲适优雅。

他懒洋洋道:“小师兄,你还不明白吗?

许多事情并非他们会不会相信,而是愿不愿相信。”

若世间之人都只如师娘一般讲证据看事实,官场争斗又怎会如此惨烈?

一席话毕,肖知谨就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往头上狠狠敲了一闷棍,许多曾经令他感到迷茫和不解的事情瞬间褪去朦胧薄纱,变得清晰可见,直戳中心鲜血淋漓。

是啊,官场不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吗?

“辛苦你了……”他忽然有些羞愧。

分明是他与霍疏桐二人先一步进入官场,可如今先出头的竟然却是小师弟,自己仍如此天真愚蠢,他却已经步步筹谋运筹帷幄……

“不辛苦,”常悦低笑几声,“我只是觉得很有趣。”

玩弄人心与虎谋皮本就是一件惊险又刺激的好玩的事情。

人生苦短,不若肆意为之,这样即便来日粉身碎骨。

也没有遗憾了。

不过如今的自己并非孑然一身,他有父母兄弟、有师门,所以需要步步为营,不可有丝毫差错。

但这岂不更令人兴奋了吗?

至于其他的……他早就知道上至师父,下至师兄弟们性格中有许多天真的东西,他们总是正人君子些的。

唯独自己,常悦觉得自己跟师娘度蓝桦其实才是一路人,因为他们过多过早地窥探到人间险恶,所以总不介意,甚至习惯用恶来揣度要遭遇的一切。

“可是……”面对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师弟,肖知谨总是不能摆出正经八百的师兄架子,眼下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之后就更没底气了,“可你委屈自己与那些女子往来,还给她们写艳诗……”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师弟湿地本不长于此道。

但他忽然又觉得有点恐怖,因为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常悦,似乎只要对方想,他似乎就能伪装成任何一种样子,别人喜欢的样子。

就好像前几年准备会试的时候,每一位考官的喜好都有细微的差别,但他竟然能够一一兼顾,从遣词造句到引经据典,再到书法字体中细小的横撇折竖,他都能按照考官的喜好,随时把自己打造成任何样子。

好像世界上本没有常悦这个人,有的只是一团柔软又坚韧的物质,只要他想,就能钻进任何模具,变成任何模样。

多么令人敬畏,然而又是多么可怕。

常悦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又似乎没有,只是平静道:“流落烟花之地的女子,要么是被拐卖来的,要么是犯官之后,要么就是被家人强行送入,大多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

我也不过商贾之子,还曾与人为奴为婢,又哪来的资本瞧不起她们?

至于诗词,不过随手为之罢了,若因我的一点小举动而让她们得到更优渥的生活,岂不是很好吗?”

肖知谨沉默许久才语气复杂道:“阿悦,希望你永远都是我认识的那个阿说。”

他不希望有朝一日,大家会在官场上反目成仇,那必将是人间惨剧。

常悦愣了下,忽莞尔一笑,“我一直都是啊……”

只不过也许直至今日,你才认识到真正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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