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几天,张良并没有再来看过她,但他让洛义带话给她,告诉她他在家养病,要她自己好好保重。
灵芝心想一定是他的病情加重了,否则他不会不来。
思念、焦虑、担忧,她是如此渴望见他一面,可这座钟室就是她的牢笼,没有皇后的话,谁也不敢放她走出一步,她只能每天在心里为他祈祷祝福。
一天下午,灵芝再次在不该报时打点时,听到了钟声。不过今天的钟声,短促而轻盈,她想,那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集会。
可她没想到,钟声刚歇不久,皇后来了,召她到大殿相见。
自韩信被杀,她“失常”厉斥过吕后后,就再也没被准许离开钟室,吕后也没再来过,因此这是她们自那天后第一次见面。
吕后端坐席上,看到她静雅如兰、恬淡安详地走来,秀美白皙的脸色似已廓清了忧伤烦恼时,嘴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眼里闪过一缕杀气。
灵芝走过来,笔直地站在她面前,墨玉般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
吕后的一切都没有变,深褐的面色依然黯淡,威严的深目依然阴沉,紧闭的嘴巴依然淡漠,而自己,依然能感到自对方身上传来的阴寒冷气。
秋天来了,气温略降,她已穿上了夹层锦衣,头上戴的圆帽盖住了她高凸的额头,帽下露出一节花哨的头饰。尽管冷酷无情,吕后仍是爱美的女人。
“怎么,还是要我先开口吗?”
见她不行礼、不问侯,只是盯着自己瞧,吕后问,眉眼间竟出现一个笑容。
灵芝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那抹淡淡的笑,尽管那笑容不真,但出现在这张冷酷的脸上,仍是一件稀罕事。
“是。”她神色未变地回答,心里怀疑吕后这一生是否真正笑过。
吕后眉眼一挑,“因为我来找你,所以就该我先说吗?”
灵芝点头。“对。”
“你还真敢说!”吕后瞪着她,花哨的头饰抖了抖。
灵芝知道自己激怒了她。
在这个偌大的皇宫内,无人敢掖其锋芒,自己三番五次顶撞她,赶她“出去”,她只怕早就恨毒了自己,即然如此,自己又何必为了避祸保身而讨好她?
看着吕后变冷的面孔,灵芝挺直了腰。生死于她不过是时空的转换,数千年来,出生不是她的开始,死亡不是她的末日。对她来说,除了张子房,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她生命中必须经历的过场。来了,去了,生了,死了,其间值得铭记的美好和喜乐都与这个世界、这个女皇无关,她又何须掇臀捧屁、趋炎附势?
于是,她静静地等着,等那雷嗔电怒降临头上。
不料吕后只是瞪了她几眼,便淡淡地说:“以后干完活,你可以在宫里走走。”
她被解禁了?灵芝心里雀跃,谨慎地问:“你是说,我可以自由进出?”
“没错,但只能在宫内。”看着她眉宇间跳动的喜色,吕后嘴角的肌肉不自觉地松了开来,“走吧,陪我去看斗鸡!”
“斗鸡?”灵芝吃惊得下巴差点掉下来。她很愿意自由地到外面走走,可是去看两只好斗的小公鸡打架?还是跟着这个冷酷的皇后,她一点都不想。
可皇后的邀请,她不能拒绝,只得抖擞精神跟着皇后出了钟室。
宫苑里到处是人,似乎所有王宫贵戚都来了,难道斗鸡竟如此吸引人?
她正纳闷地想着,听到皇后兴致高昂的声音:“陛下的‘霸王’已称霸两年,今天我得了一只雄鸡,要它跟决斗,看到底谁才是真正霸王!”
够霸气,连斗鸡都不愿输给皇帝老公!灵芝暗想。
这时,建成侯和其它几个男人走来跟吕后说话,她放慢脚步想要退开。
“不须回避。”吕后拦住她,“大家都是来玩的,你也不是个拘礼的人,走吧。”
既然她这么说,灵芝只好继续走在她身边。
吕后一边走,一边跟她介绍身边的人和走过的地方,她感到皇后似乎精神越来越亢奋,难道是因为那只刚得的雄鸡?
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两人游”已经让灵芝勉为其难,“集体游”更让她浑身不自在,暗自希望此刻下场暴雨,那样,所有人定作鸟兽散,她就可以自由呼吸了。
然而,尽管心里不自在,她丝毫没有表现出来,暗自安慰自己,就把这一切当作是在演戏,身边的吕后、侍女,贵戚及其它达官显贵都是演员。
如此一想,心里好过很多,她也放松了,跟着吕后继续前行。
进了斗鸡场,她一眼就看到了张良,无论在什么地方,她总是能感觉到他。
几天没见,他更瘦了,脸色极差,双眼带着黑眼圈,仿佛随时会倒下。张虚谷和另一个高壮的家仆站在他身后,刘邦坐在他身侧,戚夫人紧挨刘邦而坐。
和其他人一样,他们的目光都朝着她们这个方向。
因见皇后驾到,张良站起身来,张虚谷和那个家仆立刻扶着他。
越走近,灵芝将张良的虚弱看的越清,心里也越加焦虑。但她不敢将视线停留在他脸上太久,匆匆看他一眼后,就转向了张虚谷和那个家仆脸上,对他们微微一笑,心里则在默默地问:
子房,为何这么苍白?几天前见面时,你看起来并没有这么衰弱!难道是烛光掩盖了你的病容?还是相见的热情蒙蔽了我的双眼?
她默默询问,真想跑到他的身边……
“灵芝,你也来看斗鸡?快到我身边来。”
她们刚走近,刘邦就很热情地发出召唤,却被人挡了驾。
“陛下身边已有戚姬,臣妾的侍女就不去了!”吕后眼都不眨地往皇帝的笑脸上泼了凉水。在刘邦欲怒还休时,她已带着灵芝走了过去。
“那,皇后坐这边吧。”刘邦仍想将灵芝截下,讨好地对吕后说,“我好不容易才说动子房抱病来做鸡卜,你不想听听吗?”
这话让吕后脚步一顿,回头看着灵芝,“鸡卜很有趣,你见过吗?”
灵芝摇摇头。
“那你不该错过,来,我们坐这里。”吕后高傲地指指张良另一侧的座席,又对站立的张良说:“留侯身体有病,不必拘礼,坐吧。”
张良回礼后坐下,那边的戚夫人发出抱怨:“陛下干嘛老看她?那姑娘跟在洛阳时一样,什么礼数都不懂。”
知道那是说自己,灵芝身子一僵,没想到吕后代她回击了。
“要懂什么礼数?狐步艳舞、妖法媚术吗?得了吧,好女人得守分寸!”吕后冷冷地说,暗讽善舞的戚夫人就是用袅娜舞姿迷住了皇帝。
受辱的戚美人在刘邦身边发出低喃。
灵芝不敢回头去看,心里则很高兴当初张良安排她进长乐宫,有皇后的保护,刘邦果真碰不了她。
跟着皇后就座时,她故作无意地瞟了张良一眼,他也正望着她,那带笑的目光让她心情一松,看来他并不像外表那样虚弱。
“开始吧!”刘邦大声下令,仿佛在说:看公鸡相斗,比看女人相斗有趣。
“陛下——”
鸣锣敲金后,半天不见公鸡上场,却见一个侍者跑来
,战战兢兢地报告:“陛下的‘霸王’拉稀,上不了场。”
刘邦脸色一变,怒气冲冲地说:“杀了它!”
“杀它干吗?”吕后淡淡地说:“陛下的‘霸王’需要勇气,还是等它准备好了再斗吧。走吧,灵芝,我带你去织房看看,你该有身新衣裳了。”
灵芝站起身,听皇后说:“留侯气色很差,陛下应该多体恤他。”
她抬起头,不料却看到看台对面人群中满脸怒容的吕翠儿。
心儿一颤,她情不自禁地看向张良,他也正注视着她。
他们没法说话,因为吕后的身子挡在了他们之间,但他温润深情的目光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她的心不再慌乱,慢慢地跟随皇后离去。
刘邦也是意兴阑珊,“今日这鸡卜是做不成了,子房随我去天象阁看看吧。”
一行人起身,尾随皇后步出斗鸡场。
“真没想到,灵芝是被皇后藏起来了!”
目送帝、后两簇人马离去,吕翠儿愤愤不平地对建成侯说。此刻,他们正与一群吕家贵戚坐在看台另一边,等待着另一场无关帝后的雄鸡相斗。
建成侯的视线与她一样望着离去的帝后,但他们的视点不同。吕翠儿看的是跟在皇后身边的灵芝,建成侯眼里则更关心陛下身边的张良。
如果他看的不错,张良这次病得的确很重,而且是心病。只是不清楚,那心病是因为韩信、彭越而起,还是为受困的灵芝?但无论为谁,都不是好事。
听到吕翠儿的抱怨,他懒懒地说:“哪又如何?”
“侯爷别故作不知。”吕翠儿刁蛮地说,”她是破坏我夫妇和睦的元凶呢!”
“你这可怪错人了。”建成侯对她摇摇头,”你本嫁了个好郎君,偏偏不知珍惜。夫妇相处是人道之大伦,该恪守夫妇之序,但你每每凌驾于夫君之上,就算留侯宇量深广,也难与你相处,因此你遭夫婿冷遇,是万万怪不得别人的。”
吕翠儿脸色一沉,”侯爷分明处处在找张良的麻烦,此刻为何偏要替他说话?”
建成侯冷笑,”我替谁说话还轮不到你来盘查,有那个精神,不如好好盘算下自己的将来,我看你这留侯夫人的位置恐怕也坐不了几天了。”
吕翠儿气得满脸涨红,起身跑离看台,往织房走去。
建成侯的嘴太毒,她说不过他,她要去找皇后讨个说法!
“二伯,她一定是去找皇后了。”见她跑掉,建成侯身边的郦侯吕台轻声说。
“让她去。”吕释之老谋深算地说,“你以为皇后带灵芝出来是临时起意吗?”
“自然不是。”郦侯轻声说:“否则何须那么张扬,我想那是故意要做给留侯和翠儿看的。对吗?”
“还有陛下。”建成侯笑得奸诈,“走吧,缺了’霸王’的斗鸡没趣味。”
郦侯随他走下看台,一路皱眉沉思。
“想什么呢?看把你愁的。”建成侯问。
郦侯用手指敲敲脑袋,“侄儿这点脑子不够用,还请二伯指点。”
“你说吧。”建成侯最喜欢别人请教他,那样显得他更聪明善谋。
“翠儿的嫉妒心极强,万一她对灵芝做出什么,对咱们有什么好处?”
建成侯眼里闪动着嗜血的光芒,“灵芝有事,留侯就有求于咱,他就得老老实实地听命皇后!”
郦侯似懂非懂,但看着他眸中的那束光,感到心头飕飕地凉。
吕释之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椒房殿,心里幽幽地想:“今夜,该去见见皇后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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